米沃什:欧洲人究竟如何看待“上帝”?

  米沃什(Czeslaw M ilosz)来自波兰(更准确点是立陶宛)这个传统的天主教国家。可是他跟天主教的关系如何,似乎未见专文写过。中国诗人译米沃什,大都对他的东欧经验感兴趣,这是情境相似引发的共鸣。可是翻译欧洲诗人,如果不了解他们背后的宗教传统,到底是隔靴搔痒,难有深契,只能看到一些政治、技艺类的形而下。这就好比一个外国译者翻陶渊明或杜甫,如果他对于儒道不了解,就只能做字句或意象的对译,却难以译出文字背后的精义。

  米沃什是一个多层次多侧面的诗人兼思想家,空间上跨了东欧、西欧和美国,制度上跨了纳粹主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时间上跨了整个“极端的年代”,他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二十世纪西方史。他的诗多是直抒胸臆,行云流水,注重内涵,充满历史沧桑,具备宽广的文明视野。米沃什写《第二空间》时已逾九十岁,这时他念兹在兹的一定会是最根本的问题,那么他在诗里写了些什么呢?

米沃什:欧洲人究竟如何看待“上帝”?

  《第二空间》,(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著,周伟驰译,花城出版社2015年5月版

  诗集分为五个部分。前三个部分都是谈论欧洲人的心脑矛盾。“心”是指心肠、意志,“脑”是指理智。“心脑矛盾”是指欧洲人心灵上觉得应该有一个上帝来保证最终正义,但理智又告诉他们上帝的存在难以证实。标题诗“第二空间”即指超验正义,应该有天堂和地狱来对好人和坏人进行最终奖惩。在一首短诗《假如没有上帝》里,米沃什道出了他对于上帝的态度:“假如没有上帝,/人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他仍旧是他兄弟的照顾者,/他不能让他的兄弟忧愁,/说并没有上帝。”

  近代欧洲人的心智,因上帝观的改变而经历了一个裂变的过程,大致类似于我国殷周之际人格上帝转变为天道之后,人们从超验正义转向人间正义的探求。宗教改革及其引起的宗教战争,及至随后的启蒙运动,导致了传统三一神论向独一神论再向自然神论的演进,直到无神论,彻底的世俗化则更进一步,不再关心神的死活问题,连议题都不见了。康德要走向人自己的道德自律,但总还是不能,因为他的“圆善”需要一个上帝作为最终裁判和审判者。到尼采喊出“上帝死了”,就有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问题,没有了上帝,人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欧洲人没有宋明理学“天理”的概念,故有这样的问题提出(“天理”也不一定能回答谁来执行的问题)。米沃什认为,现代西方的悲剧就在于人们忘记了人的神性来源和道德来源(人是上帝的形象)。既然传统神学的世界观不复存在,欧洲人便以形形色色的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取而代之,纳粹之种族主义、优生学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它最终导致了将人视为物,单纯从进化得失去看问题和处理问题,而使得欧洲道德堕落,发生惨无人道的种族大灭绝。

  现代欧洲人的心脑矛盾,自十六世纪开始,至今仍拉锯战一般在各国展开。比如法国、英国已大部分世俗化,但在美国、波兰尚有起码一多半人口算基督徒。米沃什的诗典型地表达了欧洲人的“心脑”矛盾:一方面他们的大脑告诉他们,上帝难以被证实存在;另一方面他们的意志告诉他们,不能没有上帝,没有上帝就什么都没有,只有虚无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发展出了一种“神圣的悖论”,用庄子《齐物论》的话说叫“吊诡”,用后现代主义哲学家罗蒂的话说叫“反讽”的生活态度。米沃什的诗就呈现了一个眷恋着基督教传统的现代欧洲知识分子的心灵状态。它既跟纯粹的无神论人文主义者不同,也跟恪守信仰不作反思的基要派不同。

米沃什:欧洲人究竟如何看待“上帝”?

  《米沃什词典》,(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西川、北塔译,三联书店2004年6月版

  第四部分《学徒》是写他的一个很有名的堂兄奥斯卡·米沃什(O scar M ilosz),此人是一个诗人兼神秘主义哲学家,思想丰富,创见迭出,对米沃什有很深的影响。《学徒》占了《第二空间》三分之一强,要了解米沃什思想的来源,《学徒》是不能不看的。第五部分为一首长诗《俄尔甫斯和优律狄克》,说的是古希腊神话中俄尔甫斯下地府救其亡妻优律狄克回到阳世,最终因回头望她而功败垂成的故事。经过米沃什的改写,这个神话变成了一个现代西方基督徒“他清楚他必须有信仰,但他却不能有信仰”的挣扎版“天路历程”。在将希腊元素、基督教元素和当代元素结合起来上,米沃什确实做得很到位。我能想到的另一个大家,就是以色列的阿米哈依了。

  米沃什《第二空间》中的一些内容,跟他以往的著作形成交集。比如,诗中提到的“共济会”、“维尔诺”也在《米沃什词典》等著作中提到过。在《诗的见证》他曾专门讨论奥斯卡的诗歌观念。受千禧年主义“彻底变革世界”信念的影响,奥斯卡反对当时法国诗人的“纯诗”观念,而是把诗歌、哲学、政治和宗教神秘主义融为一炉,就跟早他100年的布莱克一样。米沃什还从奥斯卡那里学到了“价值等级制”,后者认为在一切心灵事物中(包括艺术),存在一个严格的等级制。如果把二等品等同于一等品,就是一种极大的罪过。如果说民主平等在政治经济领域具有最大感召力是合理的,那在心智领域(哲学、文学、艺术、诗歌)推行却常常导致灾难,使得美丑不分、良莠不齐、鱼目混珠,难以保持价值标准。在这个时代,如何在审美领域(如诗歌评价)把握住心中的严格尺度,而不为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观念所腐蚀、所抹平、所拉平,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阅读米沃什,听从他的忠告,也许说得上是一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的事。(文/周伟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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